明初平潭逼迁海难亡人数考
陈 有 芳
洪武二十年(1387)六月上旬,为避倭禍,明廷下令逼迁海坛(平潭)岛民。三日为期,后者死。船只不备,拆屋绞筏以渡,又遇风暴,海难致死亡惨重,不死难民在福清上岸,还漂散至闽南沿海各地。
灾后,官府竟罔顾难民死活,将亡者税赋,强加岛民头上。灾民雪上加霜,苦不堪言。布衣俠士林杨,身历其境,激于义愤,为免除虚税,解民倒悬,毅然写出《奏蠲虚税疏》,冒死上京(金陵)告了御状。不想被以抗税罪名下狱,历经太祖、惠帝、成祖,三代皇帝,18年后才被放归。至明宣帝元年(1426),宣宗朱瞻基登基,复查时,才发现林杨所奏极是,遂依疏准于把闽、浙、粤三省所有“民移产虚”赋税免除。其时己是39年之后,林杨去世13年的事了。林杨“一疏恩三省”,因此而扬名,《奏蠲虚税疏》被收入《四库全书》。倭禍、逼迁、海难、上诉,遂成大事件,林杨为史家关注。被《福建通志》、《海防志》等所记载。宰相叶向高,亲为林杨写传。本次海难亡人数,遂为后人所重视。
林杨激奋地写道:“文移星火,势急雷霆。三日之内,驱臣等登舟,焚臣等房屋,拆臣等基址。臣等仓卒,舟楫难完,撇其畜养,粮食不能尽随,资财多致失落,兼风涛大作,人力莫支,覆殁之余,死亡过半。”林杨奏疏中,并未点出具体亡人数。海难亡人数据,遂成悬案。笔者试从如下史料简析,以为参考。
《福建史稿》(朱维干著 1986年版),在“福建的倭禍”(19章)中指出:“海坛在元末,民户滿4万,‘覆殁之余,死亡过半’。就是说,约有3万户、10万人口,都葬身魚腹了!--比较元师东征,坠入平户海底的还多啊!”
《福建海防史》(周贵祖等著 1990年版),在“明代的福建海防”(4章)论述本次逼迁海难中也指出:“按每户5人计,元末明初的海坛岛约有20万人口,而‘死亡过半’就有10余万人在迁徏中丧生,亡人数量之多已不亚于元军入闽时的屠城了。”
《读史方舆纪要》(清初顾祖禹著)内载:“海坛民户,在元时尝滿4万,多以渔为业。”可以看出,上述两书关于亡人10万和10余万的说法,正是据此民户记载推测出的。但可从以下史料发现,《读史方舆纪要》关于海坛民户的记载,与福清县民户混为一谈了,以致后人错引,而得出欠实海难亡人数。
《福清县志》载,唐有47475户。宋48850户。元38658户。明洪武二十四年,29108户,114650口;万历四十六年,11120户,62375口。又考《福州府志》福清县在明洪武十四年,有户11848,口78523;正德七年,户21920,口78636;万历初,户15485,口67915。此皆指福清全县而言,民户在4万多以下波动,人口以宋代为多约20万余人。自唐以降,海坛皆属福清县辖地,为太平乡海坛里。绝不可能人户会反超福清全县。《读史方舆纪要》关于“海坛民户,在元时尝滿4万”的谬误,于此可见。
《福州府志》又载:“乾隆十六年(1751)平潭县丞分辖,编审人丁,原额共1862口,新编人丁218口。民间隐避漏籍,势所难免,倘据此以为赢绌,失之远矣。”其人口数据,连编者都不相信,漏报漏统明显。《平潭县志》赋税志载:“乾隆十一年(1746)起,实在海田园77500亩,田亩与渔课两项,共税银3794两。”而5年后全岛人丁才2080,可见失统严重。为避赋税,加上管理不力,致有此误统。
参照《福清县志》历代有关人户记载,上述对平潭人户过多和过少的说法,显然都不符事实,而应予以更正。尤值指出的是,洪武二十四年,福清县才2.9万多户11万余人,而4年之前的平潭岛,会有4万户20万人?而乾隆十一年(1746),即359年之后,全岛又减至2000多人丁,使人难以置信。
考古发现,早在7000多年前,海坛即有先民在此繁衍生息;売丘头遗址出土了大批新石器时代器具。汉唐遗迹也屡有发现。岛上水草丰茂,唐为牧马之地,所产马种,毛鬛间有异纹,被视为“龙马”。随着社会发展,平潭战略位置日渐凸现,沿海滋生匪患袭扰。宋代起,岛上即派驻军队,对民众起了卫护作用。海岛成为避乱躲灾的所在,内陆百姓辗转入岚渐多。据《平潭百家姓》(2018年版)统计,全岛约有160多姓氏。《福建史稿》(175页)载:“海坛山,元时有一百余村…小练山,南北航路所经,船舶多会于此,人称小扬州。”乾隆年间,地理变化,平潭才有飞沙埋村记载,乾隆前岛上沃土覆盖,稻田连片,相对富庶。且地广390多方公里,村落遍布。可见宋、元、明时期,平潭已得到一定的开发,有了人口繁洐基础。
“户口清,天下治”。辛亥革命后,1912年,平潭正式立县。县知事黄履思,下车尹始,即大抓县治,投入人力物力,搜罗文献,整顿文稿,组织编纂《平潭县志》,稿成离任。接任知事叶于飞,于民国十二年(1923)完成刋印。据《平潭县志》(现实户口)统计,全县12区8小岛(含大扁岛)482村,17658户、89189人。相对来说,这是百年前,平潭比较准确的人户数字了。其时距明初逼迁海难535年。人口发展有个衔接过程,尽管有天灾疫病兵禍影响因索,太多或过少的数据,都令人生疑。据此估测,海难发生时,平潭当有百余村,人口在数万之内,不会失之太远。
那么,《读史方舆纪要》关于平潭元季4万户的出处,又自何来呢?会否一字之差,将人数误当户数?如果当时为4万岛民,那么本次海难亡人数,当在2万人左右;即或为此数,就已是大惨案了。年代久远,但愿能从史料新探中,发现当时人户数据,以落实本次逼迁海难亡人数。
难民或死或散,甚至为暴风驱离,远至惠安、安湲一带。官府不作灾后核检,林杨漂离海岛,秉然正气的俠士本性,致他不会随意揣测亡人数。惟以滔天巨浪中,亲见的“死亡过半”来交代了。但是林杨奏疏指出:“海坛有田地784顷(78400亩),粮米5000余石,盐额正耗5000余觔,夏税秋租,为钱30余万文,渔课2000余担。”有田7万余亩,税赋不少,若无数万众,会耕得过来,缴交许多税?设若当时为150余村,全岛几万人众,不为虚言。
有必要揭示逼迁内幕,以了解海难严重恶果。海难始作俑者,为福州右卫指挥李彝。平潭岛大人众,本可如嘉禾(厦门)和浯屿两岛百姓那样,得以免迁。李彝至平潭,索贿不成,怒,遂画图贴说,蒙骗上方,谓海坛距县远、三日程,距小琉球(台湾)近、一日程;诏虚其地,下令勒迁,且以3日为限。终致酿成海难大惨祸!东窗事发,李彝被充军,畏罪上吊自尽,终得恶报。
逼迁无疑是抗倭的下下之策。倭寇趁机占据空岛为巢穴,养精蓄锐,调集兵力,进而侵掠沿海各地,加重倭患。迁徏涉闽、粤、浙三省沿海岛民。《福建史稿》(下册175页)载,仅闽地就有7县26岛百姓被逼迁内陆。以平潭最为惨烈,致全岛荒无人烟30多年,平倭后才陆续返回。《福建史稿》(下册176页)载,乾隆《安湲县志.潘四娘传》说,“四娘生于福清海坛乡…三司督迁…因拆屋绞筏过海,族人飘没,惟四娘随父母及三兄登岸。”四娘远漂至此,一家定居安湲,被搒为烈女而立传。《平潭百家姓》有不少类似记载,海难中,先人漂散,故地难返,安家各地,后裔又迁回。冯新安一家离散,其中一人于崇武獭窟登岸,在此生息;时隔多年,后裔冯国民携家返回平潭君山。谢氏先人亦因此而回迁平潭谢过厝。
假若稍有民本念头,上方断不致听信赃官一面之词,将诺大海岛放弃,妄颁逼迁昭令。隋大业元年(605),大陆即派兵涉台,岂料782年之后,明廷竟认为平潭岛距福清县治,会比台湾更远。迁陟本属百姓大事,背井离乡,房基田亩,畜养资财,涉及方方面面;竟被视同儿戏,以三日为限,且不顾天气预兆,舟楫缺乏,强令渡海,使岛民再遭风暴摧残!
岛民经此大难,更遭官府滥税勒迫。林杨奏疏愤怒指出:“民户虽迁,额数犹存…生者代死者之纳,存者代亡者之偿…敲朴之下,何计可逃…遂使播弃遗黎,十死而无一生,十亡而无一存。拊心顿足,追思迁徒之时,不如沦胥以葬鱼腹为愈耳…臣一身之微不足顾,万口之流离实可悯,臣一家之没不足惜,滿路之哭声实可怜…。”肉食者鄙,愚蠢荒唐,扰民误国,令后人不胜唏嘘!
风暴中,林杨奉母及三弟,侥幸不死,漂到福清海口上岸,定居务厚。他亲历风暴吞噬岛民惨境,又经滥税恶行,忠肝义胆,挥就如椽大笔,胸出奏疏,心血凝成,代民申冤,上京告状。林杨付出沉重代价。系狱18载,出狱时瘦骨一把;弟林榔死于探监回程路上。返家两年后,母丧。家财尽失,骨肉分离。其身家不顾,与奏章相辉映,谱成一曲感人至深的正气歌。
倭寇上岛烧杀抢掠,官府不去组织军民抗击,而去逼迁岛民消极防倭;又将遇难者赋税强加存活者头上,这令人发指的倒行逆施,导致严重后果,反映了当时社会实际和岛民惨状。对本次海难亡人数的了解,显然也是后人加深对事件认识的重要内容。
注:文中数据、情节、纪年,参阅《福建通志》、《八闽通志》、《读史方舆纪要》、《海防志》、《福建史稿》、《福建海防史》、《福州府志》、《福清县志》、《平潭县志》(新、旧版)、《韦布回天-林杨专辑》、《平潭百家姓》、《中国历史大事年表》、《中国历史纪年表》等
作者系福建省作协会员、研究员